2007年3月3日 星期六

天空在屋頂的那一端(4)





女生分隊在綠島

一九五二年二月二十九日,我獲知將移監綠島新生訓導處。移監前,獲准接見。先生帶女兒來看我,小孩已經兩歲了。一年前,面會要隔個窗口,現在在典獄長室,我抱起女兒,她已不認得而掙脫了我的手,我心裡很沉重,不知此行後,何時才能見面。

「一」走向「新生訓導處

一九五三年一月四日,軍法處派人核對名單,宣布明天要出發去綠島。一月五日,我們從台北監獄出發到軍法處,與各地的難友會合後坐戒護車到樺山貨物站,搭早上十一點的貨車南下高雄。往高雄的貨車像載豬仔,人滿為患,一半衛兵,一半人犯,連坐都成問題。一路上走走停停,到高雄時已夜半。我們在港灣區倉庫集合,每人分兩件毯子,一件舖在水泥地上,一件蓋身上。因天冷,我們兩件都舖在地上,大家相互挨著取暖,但還是冷得發抖,本無法入睡。第二天早上起來,每個人分一個饅頭,到下午三點才登上船。我們被關在船底,忍受臭氣與濕氣,毯子又只好拿來舖著睡,不到一個小時,大家忍住翻胃,開始吐。艙底空氣更差,每個人軟趴趴的沒半點力氣。當看到綠島在海平面上出現時,大家趕忙到舺板上的廁所去方便,看管們的官兵因為船在太平洋上,也不怕我們逃跑。我們上了甲板,呼吸新鮮空氣時,直感覺能活著真好



一月七日到綠島。上岸時,士兵幫我們揹行李,將我們每人用繩子綁在身上,排成一行行走。因為船不能靠岸,我們得小心攀著繩子做成的梯子到接駁的小船。在南寮上岸,就聽到難友林義旭帶領樂隊吹奏「反攻、反攻、反攻大陸去」與「綠島小夜曲」。新生訓導處的處長姚盛齋也親自來迎接。樂隊的難友們一路從營區走來迎接我們。當我們到「綠島小夜曲」時,好像應該很浪漫,其實內心是傷心極了。女生隊每個人都沒了力氣,處本部派了大貨車來接我們到新生之家,上車前還要喊口號:「三民主義萬歲」、「領袖萬歲」、暴政必亡」之後才上車。樂隊就跟在車後,又奏著「反攻、反攻、反攻大陸去」我們一同回到新生之家,當我看到新生之家的大門時,心中又忍不住的難過


「二」編班、編組、編號

我到綠島之前,女生分隊有六十人,有些人已經調回台灣,如蔡瑞月等是搭載我們來的船回台灣。蔡是學舞出身,在綠島時,晚上都會表演芭蕾舞,尚在綠島的舊生如嚴秀峰等則前來歡迎我們。她牽著我們的手,流淚訴說李友邦犧牲的消息,接著幫我們編班、編組、編號。我編號六十七,後來人數多的時候,甚至編到九十五號。編號之後,分配寢室,每個人有一個榻榻米空間的床位、一張草席、一件毯子,用自己的衣服摺一摺做枕頭,順便壓平衣服,蕭素梅的衣服就壓得很整齊。此外,每人並發一套盥洗用具,完全像當兵一樣的配件。

我們的囚衣都是男生囚衣改短的,還得自己用白布做內衣。每人另外分配了一件像土匪穿的棉襖,如果沒那件棉襖,還真過不了綠島的冬天。

二月一日,女生分隊因嚴秀峰等人送回台灣,剩下五十一人。我們每天早上四、五點起床,眼睛還沒睜開就要趕快到廁所報到。廁所是一排長溝,用板子舖成五、六個坑。每人分配好位置排隊等待,即使臭氣沖天,也得強自忍耐。內務檢查要將棉被摺得四四方方,完全是軍隊式的管理。我們從台灣帶來的棉被都是五至七斤,不好摺;國防醫學院來的,她們的被子都是兩、三斤重,摺起來既漂亮又整齊。大家都很在意內務檢查,據說不及格,被扣分,會耽誤出獄的時間。

「三」「八股」口號與小組討論

作息之前都要先排隊,點名、答數,然後值日生出來帶頭唱歌:「打倒俄寇,反共產‧‧」,並喊口號:「三民主義萬歲」、「共匪必敗」等等,最後才解散吃飯。伙食早餐供應饅頭、豆漿,本來還有炸彈魚佐餐,因曾中毒,就不再供應了。飯後,碗盤收走,五、六人一組,在同一個地方開始小組討論。小組討論由一個人主持,一個人總結,通常都由五十九號與八十三號擔任。小組討論時,每個人都要發言,內容大同小異,大家喜歡跟八十三號借講稿,她也很乾脆的借給我們。我也常寫信,這裡不會像台北監獄將我的信修改重抄。

「四」政治課與洗腦

處長每個禮拜有一次精神講話。我們剛來時,新生之家成立三周年,處長一直講個不停。有一個月的時間,每天為了等辦晚會,忙得要命。一個月之後,開始上課,課程安排有蘇俄侵華史、本國史、地理、勞工政策、三七五減租、國際現勢、憲法研究、國父遺教、領袖言行、中國革命史、中國之命運、毛澤東批判、共匪暴行、生產講話等等。我們女生分隊在最前排,外省教官講課,我們一句也轉不懂。碰到喜歡吃大蒜喲,滿口蒜味,很受不了。因此,我們都祈禱進來的教官不是吃大蒜的,否則那一堂課就難挨了。有的課真的很無聊,無聊到我們只會注意教官的鞋子。大家比較喜歡上生產講話,由台大農學院的講師友授課,教我們種菜。尤其是參加生產班的男生,更是受益無窮,連演戲而免上課的同學都想來聽。平常不但要上課,還要考試,考試靠死背,有的人接受不了那麼多,後來又依新生的學識分為不識字班、初級班、中學班與大學班。

「五」藍欽大使找我談話

一九五三年六月十四日,美國藍欽洲大使等來訪,我與八十二號因曾任教職,被選為代表去見他,我們用日語交談。藍大使問我們生活狀況與來綠島的原因,並問有沒有要投訴的事,及對現況滿意的程度。在這種環境下,我們也不得講真話,因為三合板隔間的隔壁有幹事在監聽。我只能說氣候太熱,沒什麼抵抗力,經常生病,常要自己注射營養針。一個禮拜後,美援肉類罐頭、麵粉都來了,我們利用罐頭的油,委託外出演戲的獄友到南寮買回雞蛋,用自製的克難酒精爐煎蛋吃,不但蛋煎得漂亮又沒有空氣污染。

「六」挑糞、挑水、勞動服務

我們都戲稱綠島新生訓導處編個女生分隊是當花瓶。女生分隊屬第六中隊的一個分隊。營舍在第七中隊隔壁,他們有機會從門縫偷看女生,因此後來不准他們住上層,然而丟石頭傳情書,送秋波仍是時而不斷。雖然如此,獄方儘量不讓男生有接觸女生的機會,以免衍生不必要的問題。我們每天要去流鰻溝挑水,上午與下午各一次。廁所的穢物滿了,也要輪流挑去菜寮,大家一路上唱著歌去,男生便得錯開到別的地方。

女生分隊不像男生,有生產班,或是到山上割草,到海邊搬石頭。除了演戲的人可以出外上街公演外,其他人成天待在牢房寢室通道剝月桃纖維,加上綠島的天氣,沒病也會生病。有兩位病號,因關節炎,腳不能走,一進來就癱瘓。在綠島,病號可免勞動,也不須上課。

綠島每當季節風到來。就有「風飛沙」,這種天氣,氣管有毛病的很傷身體,也容易得風濕病。「風飛沙」來時,門窗都要緊閉,當颱風一過,我們的眉毛、頭髮都是沙,床舖積的沙有一公分厚,得要趕緊清洗才行。

「七」拔牙記

有一次,處本部舉辦牙齒診療,我因為生產後沒空治療,牙疼也去登記診療。到野外臨時診所,看到生銹的儀器嚇死了,但醫生卻老神在在的說:「沒關係,不會死,有消毒。」我在沒有麻醉的情況下,硬把牙拔下來。拔完後,血流不止。因我惡性貧血,血流了一整晚。有位女同學,遇到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,一口氣拔了六顆而昏倒,大家想笑,又覺得她很可憐,只好罵她:「誰叫妳拔那麼多顆。」我們只有一次去綠島公園和觀音洞爬山,但我回來後就皮膚過敏,全身紅腫。去舊療所做血液檢查,發現白血球下降,並且肺部不好,年底得熱病發燒,昏迷一個禮拜,經難友呂水閣醫師診斷是右肺尖發炎,准許休養。此後我開始注意自己的健康,因不能常去醫療所,我只得自己打針,而且男醫師新生也不能常來看女生分隊的病人,要檢驗只有去醫療所找胡鑫麟醫師。醫療所沒有特效藥,藥品也不齊,我只好將病情寫信回家,讓大伯幫我開藥寄來。

「八」南日島的難友

一九五四年,送來四、五個南口島的俘虜。我們與她們言語不通,她們很安靜,但心裡好像很鬱悶。其中有位少婦臨盆,軍醫用毯子圍成臨時產房,順利產下一子。管理我們的女幹事是幹校畢業的,沒什麼人緣,人又醜又兇,但她對這個新生兒的降臨很欣喜。因為是三月十二日出生的,親自為他取名「樹人」。有一晚,女幹事哭得很大聲,聽說是失戀了。想想她也是寂寞,而且一定也是工作不得意,才被派到火燒島來。

「九」「命運交響曲」

女生分隊前庭因新裝無線電,試音時出怪聲,把我們的魂嚇掉好多次,之後當我們聽到古典音樂『命運交響曲』時,內心真是驚喜不已。以後固定每天七點播放音樂,我們幾個喜愛音樂的人在晚上六點多時就站在無線電台邊等著,當聽小提琴演奏《流浪者之歌》時,忍不住熱淚奪眶。有一陣子,新生訓導處發起「一人一事良心救國運動」,要求新生寫血書、蓋血印示明志。幹事問我的意願,我因接到婆婆病逝計聞,情緒非常低落,又患貧血,有病歷為證而拒絕,幹事也不追究。

「十」女生分隊的遣返

我在女生分隊待了近兩年。在綠島女生分隊病號增加,不好管理,獄方決定將我們送回台灣。有人自願留隊,都是演戲的。我要回台灣了,心中萬分高興。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,樂隊又來送我們上船。這次是從東海岸,溯太平洋而上,海浪很大。從海上看台灣,台灣真的很美。反觀綠島,在太陽的照射下,紅得精亮,真像一座火燒島。到基隆岸上時已是早上,由台灣兵幫我們揹行李。我們早已暈船暈得半死,於是要求押解我們的官兵讓我們休息喘口氣。之後我們坐火車到板橋,當我們吃到芋頭時,感覺還是故鄉好!隨後官兵用兩輛卡車送我們到「生產教育實驗所」。〈續5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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