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7年3月3日 星期六

天空在屋頂的那一端(5)






生產教育實驗所

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二十六日,我們被送到生產教育實驗所。在生教所,除上課外,每個人都要參加生產班(重病號可免除),我分配種土白菜(小白菜)因為久病沒勞動,連鋤頭都拿不動。此外,還輪班幫忙煮菜。接見日會加菜,家人也會帶東西來。平常因菜少油,常覺得肚子餓。我們利用每天的散步時間偷摘大菜園的大頭菜,將大頭菜削掉皮,用鹽醃漬起來食用。有時散步到籬芭旁種蕃茄的地方,也會順手摘來充饑。當我將蕃茄咬在嘴裡時,感覺再沒有比這更美味的水果了。後來得悉這片大菜園也是被判感訓的鄉農辛苦墾植的時候,內心感到無比的愧疚。我們自己種的小白菜是供應平時伙食之用,可是老長不大,常被幹事嘮叨,說這是我們的成績,關係我們出獄時間

人在獄中,大家最在意的就是出獄。我們出獄的時間都操在幹事手中,內務撿查也是成績之一。我們住的地方像學生宿舍,分上下舖,一間十二人,晚上十點熄燈,每天要內務檢查。獄方規定,內務不及格,會扣分。蕭素梅一九五五年五月刑滿,八月交保出獄,再來就該輪到我了。我熱切地等著,但「小鬼」看到別人回去眼紅,一直想找別人麻煩,常常檢查我們的內務,然後去報告幹事主任。有一次我值班幫廚時,幹事警告我要小心,扣分就延遲出獄時間,這次暫且饒過我,從此戰戰兢兢等刑滿那天的到來。五月十三日,我雖已刑滿,但保單一直沒拿到手,我很擔心,原來是我之前的產假要補回來,得延後出獄。沒想到,到了九月底仍是沒消息,家人也開始緊張,聽說思想犯可以關一輩子不放。

十一月初,教化科長找我個別談話,要我出獄後注意自己的行為,並且要宣誓不可將獄中的所見所聞說出去。最後由表哥與先生人做保,十一月二十九日,天空下著微微細雨,初冬寒意正濃,我終於跨出監獄大門,重獲自由。

重獲自由的心聲

「一」尊嚴被踐踏

回到睽別五年多的家園,感覺既陌生又吵雜。因家道中落,昔日華屋被借居盤據,一家四口暫住舅母家,窩居在兩個狹窄又灰暗的三夾板隔間住處。中間通道是三十幾戶人家的出入口,通宵人來人往,吵雜不堪。一週後,三重國小王校長(原中山國小教導.是我同事)替我洗塵,建議我重回教育界,並要我協辦學校附設之幼稚園。但事與願違,園長王夫人怕惹麻煩,我只好知難而退。之後,福星國小同仁陳心榕老師邀我到中山區,在她與呂老師合辦的幼稚園擔任教職。陳老師因校務忙無法兼顧園務,擬由我任專職,但遭呂園長反對。呂園長原是我介到福星國小任教的,因我的事件,波及三連保(1),她遭記過處分,對我很不諒解。雖然陳老師要我到她們幼稚園任教,為此,她堅決反對,我只好辭謝陳老師的好意。恢復自由半年來,接二連三的謀職不順,加以管區警察又把我當重大嫌疑犯看待。半夜臨檢,經常惡言相向,使得大雜院住戶對我不懷好意,在背後指指點點,讓我深感做人的基本尊嚴遭到無情的踐踏。

服刑期間長久的營養失調,出獄後大牢的桎梏,使我身心俱疲,又為不明原因的發燒、雙腿腫脹不良於行所苦,因此到醫院撿查,查出是卵巢囊腫。我不相信。又到第二家醫院檢查,竟意外發現懷孕。隔年秋天,剖腹產下次女,並摘除右側卵巢囊腫。開刀時極為危急,主治大夫許木溪醫師在醫院兩夜不得回家,不眠不休的搶救,我才保得命在,讓我終身感激不盡。

二」重拾教職

此時,與我共渡一年半牢獄之災的長女已五歲了。自出獄以來,因生病及工作不遂,忽略了她的成長興學前教育。為了重拾做母親的責任,一九五六年九月,我帶她上龍山國小附設幼稚園,恰巧碰到隨林校長由福星國小轉龍山國小的昔日同仁,她們勸我復職。經林校長出面,請我擔任代課教員,任教低年級,下午不用留校,可以兼顧家庭。找了一年多的工作,終於好不容易有了代課工作。

學期結束,暑假,校方又要我返校日帶班,薪水由家長會代發。校方的厚愛,讓我銘感五內。後來通過教育局代課老師的考試,繼續在龍山國小服務了一年多。林校長希望我能早日復職,取回正式教師資格,因龍山沒有缺額,引介我到北縣某國小任教。該校供有宿舍,但因先生在北縣教育界任職多年,為避人耳目而作罷。過年我意外早產,生下長子,為照顧早產兒,中止代課。

不久,林河禎校長因急性肝炎不幸病逝,我也痛失厚愛我的長者。不久,老松國小楊校長(福星國小首任教導。在校非常器重我)不忘舊日同事情誼,請我到該校服務。因龍山對我有恩情,不想調任他校。在早產的長子日漸壯碩後,託母親照顧。暑假時,經陳督學引見龍山新任校長。經他推薦,參加甄選考試及格,正式在龍山國小任教。

時龍山附設幼稚園主任因涉互助會遭停職,我乃接任該園主任職務,負責整頓園務。至此,恢復自由兩年半以來,總算有了固定的工作,也有能力重整家園。在板橋郊區買了房子,將養母接來同住。沒想到她半年後因心臟病宿疾,竟撒手長辭。回想我在獄中的歲月,養母代我撫育長女的辛勞,本以為擁有自已的房子,可讓她晚年享受清福,卻已是樹欲靜而風不止了。養母辭世後,面對三個乏人照顧的稚子,以及將出世的么女,只好遷居萬華租屋。

三」考績年年乙等

在龍山附幼,雖然校方充分授權讓我整頓園務,我也賣力的規畫整頓,達到預期成果,帶領的遊藝活動也屢次得獎,但我十年來的考績始終是乙等,原因是我的政治身分。我一直是黑名單的,人物,不論我的表現如何出色,總是排斥、攻擊接連不斷。甚至傷害無辜,我的孩子在校內被同學指斥為「被關牢的小孩」,保健室的護士也公然拳打腳踢斥責。學校的安全單位,要我定期提出讀書心得報告,林仁義校長也愛莫能助,但他會提示我如何寫三民主義等的要項及重點,並督促我早日提出報告,以免影響校務。林校長調升後,吳校長接任,我的際遇也隨著改變。同仁向吳校長密告我是「特殊身分」,不適任幼教主任,我因此離開辛苦擘劃經營的稚園,調到小學部帶一年級新生,很無奈地教了四年全學年最差的班級。如有關心教育的家長將轉學生插班到我班上,同仁隨即向家長耳語我「思想有問題」,家長立刻將學生轉到明星班去。那時補習風氣正熾,我不願隨波逐流,面對同仁的歧視,我憑著不向逆境屈服的個性,艱苦的走了過來

「四」走出黑獄」陰影

一九七一年,開始實施高中及普師班畢業生在職進修。我經考試後,暑假進入師專進修,補滿教育學分後,再接任低年級,但沒多久又調到幼稚園。由於人事糾纏不清,我又無端被波及,乃卸下導師,改任科任,教音樂、美術,反而覺得輕鬆。一九七四年起,每年寒暑假,台北市舉辦有大、中、小學教師教育考察。有幸利用機會,旅遊歐洲十三國,深刻的體會了西方的民主政治與文化。當我倚在威尼斯奈何橋畔礙視水牢,佇立在巴士底監獄門口,又仰望著倫敦塔(2)時,隔著遙遠的時空,像似夢中的遊歷,而久久不能自已。這一趟豐盛之旅,讓我慢慢地走出過去的陰影,而喚回了自己。我在龍山國小服務了二十七年,就在一九八五年志願退休。接著到長春學院念英文,後台北市社會局徵召我到東吳大學社會系修了兩個學分。

如今浮生七十七,回憶過去,從懵懂的孩提時代,順利的求學生活,走過烽火的動亂時代,原本期待燦爛歲月的到來,不料婚後不久即遭無妄之災,身繫囹圄五年六個月又十六天。褪去與家人同受煎熬的歲月,以為重見天日,將是苦盡甘來,但無形的大牢,逼得我喘不過氣。面對無所不在的騷擾,我在板橋與萬華之間搬遷達十一次之多。背負荊棘之苦,幾臨精神崩潰,午夜夢迴,總是繫獄的噩夢,幸虧家人的絕對信賴與支持,讓我能面對現實,重新站起來。

面對這段血淚的苦難歲月,我由衷的感謝默默支持我的大姑及其長子故杜詩綿教授,愛護鼓勵我的師長與前輩,還有生命垂危時搶救我么女的韓醫生,讓我深信在絕境時,人間仍有溫暖,人性仍有真善美。我也衷心期望威權不再,人權不要再受踐踏,歷史的傷口得以癒合。讓我們的社會,在歷經改革與變遷之際,是更民主、更自由。

(寫於一九九九年)

[註釋]

(1)政府為了防止「匪諜」滲透公教機關,一九四九年七月九日起,宣布省級公務人員必須實施「連坐保證」制度,一人有事,其他人相對的也要受處分。

(2)倫敦塔展示有一七四七年最後一次行刑前的政治監獄場景,許多大人物在這裡斷頭,如亨利八世的情婦安寶琳,反對亨利八世的大法官(烏托邦)一書的作者托瑪士摩爾、愛德華四世、約克公爵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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