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7年3月3日 星期六

天空在屋頂的那一端(3)

改押軍法處

『一』軍法處的恐怖

八月十五日,我被移送軍法處,軍法處也羈押了很多人。到此後,家人才知道我的下落。在軍法處,只要被提訊,大家都很高興,因家人如果知道提訊時間,可藉此會面。我這次提訊,沒看到家人。提訊時,我與林雪嬌銬在一起,她說她要翻供,我不知她要跟法官說什麼,但她要我放心。庭訊時,輕輕鬆鬆問兩句,我告訴法官,僅借鑰匙給林雪嬌。此外,並告知我已懷孕,可否請醫生產檢。法官准我所請,要我寫報告。


在軍法處,凌晨聽到喇叭聲就是有人要拉去馬場町槍決,同時也會聽到喊口號的呼聲。同房中有位賴小姐帶著八個月大的嬰兒一起被關進來,她父親來信要她悔悟,不要害了無辜的小孩。賴小姐心知無法脫罪,決定將小孩送回給父親撫養。嬰孩很可愛,送回之前,大家都輪流抱過。隔天凌晨四、五點,她被看守叫出去,聽說是與她先生一起共赴刑場。另李朋案件中,他的女朋友廖鳳娥是台北省立醫院護士,臨刑前,禁止她擔任護理外役工作。拉出去槍斃那天,只見鐵門處遺有一支她的木履,令人睹物心驚。在此,幾乎每天都有人被槍決,不知案情的人,尤其有朝不保夕的威脅。在這樣的環境下,我身心所受的煎熬,幾已達臨界點。為了胎兒的安全,我拼命寫交保書。

「二」交保待產

十一月二十七日,獄方終於准予讓我交保,但規定要有兩位保,最後是先生的姐夫與姪兒把我保了出來。獄方並要我宣誓,不能將獄中的事對外面的人提起,也不能跟外界聯絡。我交保出去後,才清楚案情始末‧‧‧

五月十三日,我從學校被帶走後,福星國小教務主任游祥雲與五位男老師都沒回家,留在學校等我的消息。家人一夜未眠,四處找我,先生到與我最親近的外祖母家找不到,再找到學校,教務主任把我被捕時的單子給他。我先生看到條子上面署名北署,趕到北署詢問,北署的人莫名其妙,說他們沒有抓人,但卻有不少人來這裡找人,最後要我先生到警務處(今來來飯店對面)問問看,也無法問清楚。隔天我先生去上班,聽說他同學朱耀伽醫生也失蹤了,他才意識到一定是發生什麼案件。母親為了找我,也被一些穿軍服的人騙了不少錢。




我交保待產期間,林雪嬌的母親看我,說她十二月初已經去幫她女婿收屍了,並安慰我,只要留得命在,來日方長。我才知道案子已經判決,我是被判刑五年。

因為懷孕期間營養與運動不足,加上受此案的衝擊,我的小孩提早一個月在十二月十二日出生。產後惦掛小孩的養育問題,不禁悲從中來。更苦的是,到處受監控,尿布晾在屋簷下,竟也惹來鄰長的責罵。產後我的身體很虛弱,萬華名醫王文杰醫師診斷後,要我在家中再多休養些日子。但我怕連累兩位保證人,只有準時於一月十七日回去獄中報到。

產後回軍法處、台北監獄

「一」女兒陪我坐牢

一九五一年一月十七日,我帶著滿月的嬰孩回軍法處報到。某次出去洗尿布時,剛巧林雪嬌從鐵門內喊我。她告訴我,她被判十年,她先生則被槍斃,我聽了也不敢說什麼。後與她同房的大學生提訊後,我改調與她同房。一月二十日,我與林同時坐戒護車前往台北監獄。在台北監獄,一年四季都穿灰色囚衣,夏天改穿麵粉袋做的T恤,但外面仍要罩著囚衣。台北監獄關押的人也是很多,我帶著嬰孩,小孩子難免會啼哭,因此引起同房獄友不悅。在獄中照顧小孩很辛苦,洗澡只有冷水,一盆水洗澡、洗臉,兼洗尿布,全要在十五分鐘內完成,時間不夠,同房女學生常常幫忙,有時還利用放封時間再清洗。北監的教化科長很有人道精神,他認為「大人有罪,小孩無罪」,只要我守規矩,會特別照顧我的小孩。他曾帶小孩出去與我的家人面會,小孩發燒,也會幫我申請,讓家人帶出去看病。

我很勤寫信,報告小孩的情況,先生則是告知家裡的近況。有些信會被改過、重抄,甚至收不到。當然我們這些信都會經過女監主任的檢查,這是獄方賦予她們的權責之一。

有個姓郭的女性看守,是我以前在日語幼兒園的同事,對我很苛,只要她當班,我們那晚就不用睡了。她罵我是垃圾桶、賣國賊,在獄中直找我的碴。家裡送飯來,她把菜都挖出來;寄來棉被,棉絮全被翻出外面。

「二」煙毒犯

在台北監獄,別房的煙毒犯說我們思想犯是頭殼壞掉,對我們深表同情。有時她們毒癮發作,掙扎在牢房門口的慘狀,看起來更可憐。管理員與煙毒犯之間有黑市交易,一包煙比外面貴十倍,煙毒上癮者也只得接受。煙毒犯提訊時,同牢房的獄友都很高興,她們會偷偷把煙藏在私處帶進牢房,因此平常都不讓煙毒犯出來。再者她們會撿管理員抽剩的煙屁股,集起來捲成煙,彼此輪流抽。有的煙毒犯很好心,在我早上晾尿布時,會悄悄地幫我一起晾,因此家裡如果寄來魚乾之類的食品,我會偷偷分送她們。

「三」監委的巡視

獄中的伙食很差。同房的馮守娥家裡經營醬油工廠。她請家人寄來黃豆,教我們做豆醬佐餐。馮也教我們加肚子餓時將米粒含口中,嚼一百下就可止飢。

有次監察委員到台北監獄巡視,晚上抽調我去談話。監委問我生活狀況,並問我有沒有要申訴的事。我被判為「思想犯」,言行必須謹慎,不敢多言,只能提出改善伙食的要求。果然監委回去後,獄方的伙食稍有改善。管理員每隔一段時間會來查房間,看有無私藏紙筆與文件。她們檢查得非常仔細,連牆壁、地板的空隙都不放過。我記得女監隔壁房內牆壁剝落處,用血寫有「真理勝過一切」的字句,下面署名謝書。為了司法節開放參觀,整個牢房重新漆過並修理過,當然這些血書,也都被油漆給蓋了。

「四」獸醫診病

在獄中生病是很痛苦的事。有個獄友身上長了疹塊,農場獸醫代診,診不出病因,後呈現昏迷狀態,無法進食。林獸醫對我們深表同情,從醫學書中找資料研究,以自我抗體療法,從病人身上抽血,再打入肌肉,改變體質後,病情逐漸好轉。我背部長了兩個瘡,痛苦不堪,林獸醫診出是蜂窩組織炎,給我抗生素服用,頗有療效。有一次我揹著小孩要去洗尿布,因嚴重貧血昏倒,幸好教化科長幫忙,通知家人把小孩帶回讓我休息兩天。這期間準備斷奶,有一個煙毒犯得肺病,求我將乳汁送她補充營養。

女兒在牢裡已一年了,我先生將小孩帶回撫養,我的健康稍獲改善,可以跟獄友一起看聖經、唱聖詩。此外,並利用時間打毛衣,我織了一套嬰孩小洋裝。女監主任看到我的成品後,指定我幫她女兒做衣服,我推辭沒縫紉機,做得不完美,她竟然要我用手一針一線縫製。我僅能裁樣,初步縫製,無法全部完成。司法節作業展,同房獄友織的毛線泳衣也在義賣會高價賣出。

「五」與「唔知道」過招

同房中有位廣東梅縣籍的女子,人長得又矮又壯,一見到我們就罵我們共產黨、賊婆,一副兇相,腔音很重,我們私底下叫她「唔知道」(不知道)。她一發瘋,常指著我們罵:「打死妳,共產黨、賣國賊。」我們住在台北的,家人會送東西來,沒分給她吃,她心裡不平衡;給她,以為我們瞧不起她,又把我們罵一頓,還跟看守挑撥離間。所以在她面前,我們都很小心。我習慣將每天的生活紀錄下來,但在獄中寫東西不能太光明正大,「唔知道」無時無刻都在監視著大家。有一次,「唔知道」跟我們衝突,我們五個人和她對打成一團,她很兇悍,女看守制止不住,後來男看守出面,「唔知道」不知天高地厚,指著看守也是一頓臭罵。最後被銬上一公斤的腳鐐,還瘋狂似地衝著我們怒吼,因此又被加上一公斤。而那晚大家都不用睡了,因為她一直踹腳,弄得鐵鍊叮噹響,隔天她才被調離而關進獨房,後移送軍法局。〈續4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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